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柏林八谈

2008-02-01 14:49:00 来源:书摘 舒乙 我有话说




在维也纳开完世界博物馆大会之后,顺访柏林。我很喜欢柏林,一个奇怪的念头常常钻进我的脑海:柏林很像北京,两者有不少相似之处。比如说,都又古老又

年轻。老,却处处充满活力。又比如,柏林并不十分宁静,不像欧洲许多城市那样。柏林有点闹,太安静了往往使人抓耳挠腮,渴望着有点什么动静。柏林也不太干净;当然比北京干净多了。柏林人往往有点“小出圈”,反倒更近人情。我爱柏林,还因为柏林有一些很特别的地方,让人佩服,值得学习。

小苹果

不论是吃自助早餐,还是在商店里购买,柏林的苹果一律都是小而又小,绝对属于“歪瓜裂枣”一类的,根本不像我们水果摊上卖的那样,又大又漂亮,而且外表越是漂亮价钱越贵;当然,越大越难吃,夸张一点,“形同嚼蜡”。柏林的小苹果,样儿丑,可是真好吃,味儿冲。咬一口,啊,久违了,这才叫苹果!

恍然间,明白了一个道理,原来,事物的发展往往是转圆圈的,转着转着就又转回去了。有的水果一开始又小又丑,随着科技的进步,又是化肥,又是农药,甚至还有什么激素、催肥剂,等等,把水果搞得又大又漂亮,表面文章做得足而又足,就是一样:十分难吃,说一句糙话:屁味没有,都是虚有其表。想想那些大草莓,外表极其可爱,吃到嘴里却只有伤心的份儿。

物极必反,德国人终于率先明白了,勇敢地把大苹果坚决地赶出了市场,不再培养这些漂亮货,全部是天然的小苹果,小而丑,却极好吃。

跟别人学往往走弯路,往往慢半拍。别人走入误区,你也走,别人走出来了,你却还在大干,火得很。我们市场上的大苹果、大草莓都属于此。

  高抬自行车

到了柏林,才知道原来德国是如此尊重自行车,高抬自行车。在美国、欧洲许多国家,自行车仅仅当作锻炼身体的工具,德国则不一样,真当交通工具,这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的。

柏林的地铁和轻轨极为发达,自行车可以推进地铁和轻轨的车厢!车厢的玻璃窗上画有自行车的标志,这种车厢大概空出三分之一的地方不设座位,专供摆放自行车。到了站,推着自行车出站,不用沿途存车,自行车一用到底。多方便,看着令人眼馋。

柏林的人行道居然分三股,中间一股一般涂成红色,比较平坦,这是专设的自行车道,相当宽,大概有一米五左右,其两旁是真正的人行道,各有一米宽,以碎石铺路,我想,这两股大概并不是特意分成上行下行吧,反正柏林人怎么走的全有。但是,确实很少有人在自行车道上漫步,那是自行车专用道。

在我们这里,有了汽车,人们纷纷舍弃了自行车,连刚毕业的大学生也非贷款买汽车不可,导致交通的严重堵塞和空气严重污染。要命的是,在理念上我们藐视自行车,认为穷人才骑自行车,以为骑自行车很没面子。自行车大国啊,本来有很大的优势,却又走错了一步棋。结果,人家那里,工业非常发达,偏偏走了回头路,把汽车甩了,骑上自行车,而且处处优待它,尊重它,认为很高级,很时尚。

又一个圆圈。

旧火车站的利用

柏林的新火车站可能是世界上最棒的,修得都又高又宽又长,绝对立体,柏林总火车站有六层之深,火车、地铁、轻轨,只要是有轨的全交叉在一起,上了这层倒那层,四通八达,极方便,而且车站里饭馆林立,不比外边贵。这样的火车站就建在市中心,并不搬得老远老远,其优越性不言而喻。

有了新火车站,老的怎么办?改博物馆。

柏林有一个叫莱比锡的老火车站,有了新站之后改成了美术馆,叫当代美术馆,专门展览当代美术师们的先锋作品。展厅又高又大,神气得很,连卸货的站台也改成了展厅,其长足有一里多,高高在上,隔成一间一间,能同时办很多展览。

联想到北京前门老火车站。地处市中心,设计别致古老,又高又大,改成美术馆是十分恰当的。但已整体租给了香港,为期五十年。走进去一看,布置得乱七八糟,基本上是卖服装的,属于小商小贩,十分不像样子。最近偶然在晚上六七点钟路过那里,竟然发现整个商场黑灯关门,太可惜了。

风力发电

我没有想到,风力发电在欧洲居然很普遍,很现实,很发达。德国经济远比我们发达,却很注意发展非燃料能源,风力发电就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之一。坐在火车上,纵贯南北,德国境内风力发电设施比比皆是,甚至出了柏林市不远就有,而且群体庞大,数一数,那一组大风力机轮足有七十台之多,相当壮观。这么密集的风力装置,在我国,只在新疆境内见过,只是在进行大型实验。据报道,德国风力发电量居然已占总发电量的百分之十五以上,成了能源的台柱子之一。我国是风力资源相当丰富的国家,大力发展风力资源正好可以弥补石油资源的短缺,的确是一条又好又快的可持续发展的捷径。

 


柏林记忆教堂,左右俩侧是新教堂
 “蛀牙”教堂

柏林市中心有一座叫做记忆教堂的古迹,原来是一座很漂亮很豪华很古老的教堂,被二战的炮火摧毁了大半,残缺得很厉害,整个顶部完全被炸掉。战后,围绕着这座教堂的前景曾经展开过激烈的辩论,是保留还是拆除,一直确定不下来。后来居然决定为此进行全民投票。结果赞成保留的占了多数。于是,对它进行了原址保护和整理。妙就妙在当时确定的维修原则:绝不修理,坏成什么样就让它什么样,不去补,不去涂抹,不去恢复。为了防雨仅仅在炸掉的顶部加盖一个很大的青铜制的顶子,外形设计得歪歪扭扭,一边高一边低,像一个残缺不全的笔筒,远远望去,倒是和残破的教堂很匹配。这么个残败的教堂高高地耸立在市中心,远近都能看见,成为战争的永久记忆,遂获得“蛀牙”的外号。

文章做到这个地步,人们还是不甘心,于是又决定在“蛀牙”的前后各盖一座新教堂,风格绝对要现代,近在咫尺!人们在清理教堂残基时,发现了老教堂被炸后落下来的大量彩色玻璃碎片,遂用这些厚厚的残片砌墙,用水泥做粘合剂,做成一个一个小方格,直挺挺地搭上去,不另开窗,确实很现代。进到里面一看,不得了,昏暗之中,逆光之下,四壁由上到下,一派孔雀蓝色,极其震憾,真是变废为宝,奇妙万分。

和“蛀牙”异曲同工的是国会大厦。它也被炮火摧毁了。苏联电影《攻克柏林》里有精彩的描绘。德国人请了英国人来帮忙设计,原则是不要重建。顶部要“虚拟化”,圆顶做成玻璃的,有金属龙骨框架,一看就知道是个空架子,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对战争后果的联想。现在这个设计已成为柏林的大景点,人们排队等着乘电梯上到玻璃球中去参观,沿着斜坡登上球顶,一览柏林全景。玻璃球下照样重建为国会,只是上下隔成两个不同性质的建筑。

柏林人对历史采取了一种务实的态度,不绕过去,也不重做,更不掩盖,巧妙地尊重现实,想办法让历史延续下去,不留空白断代,国会大厦和记忆教堂的存在便是最杰出的代表性实验。

  恐怖地带展

柏林市中心东南方向有一个区叫克劳兹堡区,1934年之后,三个纳粹机构的总部都设在这儿,一个安全部,一个盖世太保,一个柏林党卫军,总部都驻扎于此,是个恐怖之地。1945年战火将这里夷为平地,只留下了地下室的废墟。其西边的地表上原来刚好有柏林墙由这经过,现在还保留着几百米残墙。柏林人就在地下室废墟上建成了一个露天的博物馆,取了个教人害怕的名字――恐怖地带博物馆。这座博物馆很长,有大半个街区,实际就是挂了两大排旧照片,做的可是很讲究,将放大的照片和文字解说用三聚氰胺树脂压成塑料贴面板,不怕日晒雨淋,内容多的时候,还把展板做成立式书籍那样,可以由观众动手翻页,旁边还有音响开关,一按就有录音播出,譬如希特勒的讲话等等。这个展览贯彻了一个很重要的布展原则,就是全面真实地反映历史,不大像我们已经习惯的那样,只展正面的,不展反面的;只展胜利者的,不展战败者的;只展受害者的,不展杀人者的。他们展出的是历史原貌,历史上发生过的重大事件,从一开始如何策划,如何实现,如何完成,全过程通通展出来。所以希特勒、希姆莱、戈培尔等人的形象频频出现在画面上,而且都神采奕奕。他们当时正得势,肯定是飞扬跋扈的样子,否则就不是历史了。好在,观众脚下踩的就是他们末日的写照,一派残垣断壁,狼藉不堪,全在不言之中。轮到表现1945年至1989年之间的事件时,东德的皮克总统、乌布利希总理等等的形象也照样出现,教观众有一个由宏观到细节的把握,印象反而很强烈,对那些惨死在这人间地狱里的烈士们更是由衷地敬仰。

我还特意跑到柏林西部郊区森林边上去看一个叫“万湖会议展览馆”的地方。那是纳粹头子策划屠杀犹太人的密秘会议遗址,在万湖边上的一座豪华私人别墅里。除了介绍这座别墅的原主人家族及这座建筑物之外,整个展览将那次臭名昭著的会议全过程都原原本本展出,包括与会者的大照片,会议全部文件以及其实施过程,重点并不是表现犹太人受害的悲剧,而是罪恶会议本身,因为历史上有过一次这么重要的会议,不能绕过去。依照这种办展览原则,对照我们的博物馆,不难看到,我们丢掉的历史实在是太多了。

东西两处展览

在原柏林西区里我看了凯绥・珂勒惠支美术馆,在原柏林东区里我看了布莱希特故居博物馆。这两处展览所在地很有典型性,前者在前西柏林的著名大街法萨安上;后者在前东柏林犹太人生活区。看了这两处之后,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,四十多年的东部西部隔绝让原东德、西德的贫富差距显得异常明显。要知道,这两位主角可都是世界级的文化名人啊。

鲁迅先生就曾收集和出版过珂勒惠支版画集,现在谁要是藏有一本这样的画集当是收藏界的大事了;布莱希特的戏剧原则是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之一,和中国的梅兰芳先生以及苏联的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并列。但到柏林一看才知道,两处展馆待遇大不一样,珂氏美术馆房子又大又漂亮,还有大花园,很有气魄,参观者也多;而布氏故居,虽说作为住宅也算有较高的规格,但对博物馆来说,明显寒酸了,参观者也寥寥无几。原来东西两区经济底子相差甚远,文化投入量就不一样,以至现在还缓不过劲来。

布氏故居博物馆里只有布氏生前居住写作的几间房子的原状陈列,因为没有更多的空间,也就没有布氏的生平展和成就展,明显缺胳膊短腿,不合规格,甚至连他本人的照片都很少。解说员进门时发给我一张英文解说词,到出门时还索要回去。

布莱希特夫妇的墓地就在布氏故居对面的小公墓墙外,布置得倒极为别致和简朴:两块自然石头,刻上各自的名字,前面有一小片草地和小花池。

 交通网络

解决北京交通难题的出路何在?在地铁。到了柏林,我再次坚信,这是正确的。不过,还要加两个字:地铁要形成“网络”。

柏林虽然人口没有北京多,但毕竟是国际知名大都市,人口密集,旅游者众多;可是,一点儿也不堵车,原因是平常私家小车并不出来,人们不是坐地铁、轻轨、公共汽车,就是骑自行车,路旁停的车倒比行驶着的多得多。一句话,有轨车辆担负了运输城市旅客的主要任务。

柏林有十条地铁和十条轻轨,有环形的和大量穿城而过向外辐射的,织成了一张大网,四通八达,构成了欧洲最大的交通网络之一,甚至同一条路段上就有四、五路不同的车,随便跳上哪列都成。车辆间隔很短,随时有电子提示,哪辆车还有几分钟到,而且每列车挂的车厢也多,一般都挂七节,所以月台建得也比北京长,较大地提高了运输量。交通形成网络的关键,除了线路多之外,就是交点多。交点又分两种,一种是纯地铁的,当然在地下,另一种是地铁和轻轨相交的,后者并不在同一个站里,而是要走出地铁站,步行到相邻的轻轨站,轻轨站在市中心也有修在地下的。交点一多,整个交通就活了,从一点出发,不费劲就能准时到达几乎任何一个想到的角落。

我到柏林,乘火车进去,坐火车出来,包括最后到法兰克福去换飞机,一路从不坐出租车,总是拉着行李,直接坐地铁,换轻轨,方便之极,而且几乎人人如此。

总之,修地铁和修轻轨能一劳永逸,宁肯少盖大楼,也要先挖地铁和架轻轨,而绝不能搞颠倒了。

在告别柏林的时候,我发现车上我的前后左右邻座的柏林人,几乎都抱着一本厚书,默默地看,不像日本人那样爱看连环画,也不像美国人那样看报纸。而且,高高的轻轨线下面,有可能的,全修成小店。这些小商店多数只有两种用途:小书店和小饭馆,这教我很吃惊。

我好像有点明白了,柏林人能想出那么多与众不同的点子来,大概和他们爱看书有些关系。看书是文明程度的一大标志啊。

(摘自《北京观察》2007年第11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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